近半个月以来,阿富汗的局势变化,引发持续不断地关注与讨论。当地时间8月15日,阿富汗民族和解高级委员会主席阿卜杜拉在社交媒体上说,总统加尼已离开阿富汗。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当天晚些时候宣布,塔利班武装人员已进入首都喀布尔。当地时间8月16日,阿富汗塔利班武装人员占领了阿富汗总统府。
过去的 200 年间,阿富汗先后五次遭遇外敌干涉,许多世界强权与地区强国都曾试图侵略、占领、征服或控制这片土地。然而每一次外敌来犯,也都延续着一贯的套路——汹汹而来、悻悻而走。而过去二十年间,美国则在阿富汗充当着幕后的掌舵者,二十年内,华盛顿当局偏爱西化精英。阿富汗的本土精英,也就是地方实力派人物则遭到边缘化。
为何美国在阿富汗扶持的“西化精英”会遭遇惨败?在这篇文章中,作者梳理了阿富汗错综复杂的宗教、政治、武装力量,或许能为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提供一些启发。
战争泥潭下,
西派与本土派的争端
仅仅在今年7月份的时候,国际观察家还预测,时任总统阿什拉夫·加尼至少能撑到年底,六个月后倒台。结果世俗民选政府比意想中的更加脆弱,短短两个月内丢失首都。
这一局势跟美国的治理有着莫大的联系。在占领阿富汗的二十年内,华盛顿当局过于偏爱西化精英。那些本土精英,也就是地方实力派人物遭到边缘化。
在上世纪80年代的抗苏战争中,一批军事首领起兵于草莽之中。实力最雄厚的为塔吉克军官艾哈迈德·沙阿·马苏德,他待人热情,作战勇敢。马苏德与希克马蒂亚尔,各占一南一北,双方进行了一系列传奇战斗,不分胜负,如同古今中外那些宿命的双雄,比如高欢与宇文泰,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。
塔利班出世后,以狂暴的攻势席卷各省份,马苏德率领的北方联盟(阿富汗北部地区少数民族组成的军事联盟)虽然不断败退,但仍保住根据地。仅占据15%领土的马苏德,跟获得了全国资源的塔利班周旋,扛住了漫天炮火。马苏德游击队利用潘杰希尔山谷的崎岖地形,屡屡重创塔利班。
北方联盟苦撑待变,终于时来运转,9·11恐怖袭击后,华盛顿当局出兵阿富汗。但马苏德本人死在了黑暗前的黎明,9·11事件发生前两天,“潘杰希尔的雄狮”被本·拉登暗杀。
《王的归程:阿富汗战记 :1839-1842》,[英]威廉·达尔林普尔著,何畅炜、李飚译,甲骨文 |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9年3月版。
从2000年到2020年,美国对地方实力派采取了明升暗降的手腕。马苏德派系政治家以解散手下民兵武装为代价,进入中央,获得高官。曾经与马苏德平起平坐,北方联盟的另一位军事首领杜斯塔姆,职位一路高升,直到当上副总统,但实权却是一路下跌,他自己的亲信部队被并入国民军。
欧美的自由派政客极为忌惮阿富汗的地方实力派,甚至不顾军事成败,也要压制他们。在此前与塔利班的战斗过程中,这些军事首领居功至伟,却受到排挤。
北方联盟旗下的大部分部落士兵,编制打乱重组,组成一个效忠于新政权的军队。秉持现代价值观的美国人,瞧不起这些部族武装,认为他们不先进,只效忠于部落,没有国家认同感。然而北方联盟的战斗力正是来自于部落团结和凝聚力,上阵父子兵,同生共死。美国打破部落忠诚纽带,初衷是军队国家化,结果是军队离心化。
过去士兵们为部族荣誉而战,新政权的士兵只是为工资军饷而战,遇到硬仗就怯懦退缩。士兵还是同样的士兵,但组织模式不同,战斗力骤然暴跌,国民军一再输给武器破破烂烂的恐怖组织。
如果不是美军下场,收拾局面,塔利班早在2008年就能打到喀布尔城下,当时塔利班成员人数达到两万之众,恢复到之前的全盛时期。战争泥潭就是这样形成的,华盛顿高层想撤离,但是阿富汗官方无力自保,美军一遍遍救场。
“西化精英”的成就与软肋
从一开始,美国就不乐意让地方实力派上台,2001年11月12日,塔利班领导人眼见大势已去,连夜逃出了喀布尔。首都已经成了无主之城。此时,美国国防部下了一道命令,要求阿富汗各路民间武装原地待命,不能继续行进。
北方联盟以军情紧急为由,不听从安排,昼夜兼程急行军,抢在美国陆军之前,进入了喀布尔。华盛顿高层不得不承认生米煮成熟饭的既成事实,暂时跟地方实力派合作,等到了和平重建的中期阶段,美国人站稳了脚跟,不再顾及盟友情谊,向各路军事首领下手,杯酒释兵权。
华盛顿当局指责地方实力派头目贪污腐败、任人唯亲。西方人的指责没有出错,但阿富汗的西化派同样有这些毛病,跟地方实力派人物半斤八两,而军政才干又远不及后者。白宫在外交上有一种顽固的执念,青睐那些说英语、有留学经历的西化精英,把这个群体当作第三世界国家的顶梁柱。在阿富汗战争中,美国属意卡尔扎伊,他的家族定居于北美,其兄弟马哈茂德开办中东特色风味的餐厅,在业内颇有知名度。
卡尔扎伊的朋友哈利勒扎德曾任里根总统的阿富汗事务顾问,依靠这层关系,卡尔扎伊跟华盛顿高层搭上线。尽管他是政治素人,没有半点经验,却当上了民选政府的首位总统。
公平地说,多数西化精英在战后恢复和经济、基础建设方面,表现出了相应的才干。他们接手的是经历了二十年内乱满目疮痍的国家,基建毁于战火,塔利班统治的几年,没有兴修喀布尔,连瓦砾废墟都不清理。今天喀布尔大体上完成了电气化,最落后的贫民窟都有了机井可以打水。喀布尔工薪阶层的平均收入,跟埃及开罗相差无几,政府实行了充足的商品供应政策,把物价维持在低水平,一个蓝领工人完全能养活他的四口之家。
识字率、婴儿存活率、城市化水平等几项指标有了显著提升。2019年,几乎所有阿富汗村庄通上了电,而2005年只有1/4的阿富汗人用电。第二任总统阿什拉夫·加尼行政管理能力杰出,曾在联合国和世界银行任职。9·11事件后报效回国,出任卡尔扎伊政府的财政部长。在政权更迭中,阿富汗一度金融失控,极有可能像津巴布韦和委内瑞拉那样崩溃,他和同事采取了果断的金融改革,避免了可怕的通货膨胀。
喀布尔街头,图片来自新华社。
但西化精英有着致命的软肋,他们长期旅居海外,在民间缺乏声望。很难指望一群西装笔挺的高材生,去管教刀口舔血,民风剽悍的阿富汗人。
在阿富汗和平重建的初期阶段,白宫容忍了北方联盟的人马上台,马苏德的三个嫡系心腹法希姆将军、尤努斯·卡努尼将军以及阿卜杜拉·阿卜杜拉,分别占据了内阁中最关键的三席——国防部长、内政部长与外交部长。
其中阿卜杜拉·阿卜杜拉是马苏德生前的文胆,有勇有谋,治国能力不输于西化精英,是总统大位的有力候选人。白宫高层嫌弃他土包子出身,没有喝过洋墨水,竭力压制阿卜杜拉的仕途。
如果美国能早点重用北方联盟的人马,也许不至于造成今天的局势。阿富汗的本土精英,并不愚昧落伍,他们同样富有见识。
马苏德在工程学院念过书,受过高等教育,其余多位军事首领毕业于喀布尔大学。他们上世纪90年代上台掌权后,采取世俗宽容的措施。在杜斯塔姆,马苏德占据的城市,街上到处有穿着短裙和高跟鞋的时尚女性。北方联盟控制下的喀布尔,四分之一的服务产业都掌握在妇女手中,而基础教育产业更是女性劳工的天下,医疗服务从业者也以女性居多。学校里男女在一起上课,没有性别隔离。
阿富汗男女最平等的少数民族哈扎拉人,其政府委员会里,妇女成员有21个,女性担任高级公务员职务。塔利班袭来后,哈扎拉女性踊跃参军,在第一线参加了战斗。
风云变幻中,
阿富汗会走向何方
马苏德等抗苏老将领,虽然信仰较为虔诚,但真正严格实行宗教极端主义的是塔利班。苏联入侵的过程中,数百万儿童随着父母逃难到南亚,在难民营里长大的一代人没有受现代教育,大多在宗教学校成长,其中最主要的是伊斯兰的德奥班德(Deobandism)教派。
德奥班德产生于19世纪的英属印度,印度殖民地大众不断反抗英国,在1857年大起义达到巅峰。起义失败后,穆斯林分化为西化派和原教旨主义者两拨人,前者主张引进启蒙理性思想,跟中国晚清洋务运动类似,师夷长技以自强。
西化派领袖赛义德·艾哈迈德·汗(Sir Sayyid Ahmad Khan)引入了英式教育,到印度独立的时候,穆斯林社会已经产生了成熟的中产阶级,他们穿西装打领带,日常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。
同时,另一部分穆斯林高层人士故步自封,更加严格。教法学家瓦利·阿拉(1703~1762)认为,穆斯林受苦受难,处境糟糕是因为不够虔诚。莫卧儿王室发源于中亚部落,崇尚简朴,他们获得富庶的印度后,把圣训抛在脑后,武士贵族们沉醉于温柔乡,歌舞升平。
英军占领期间的喀布尔。
莫卧儿王朝还实行过文化融合政策,吸纳当地的多神教成分,模仿异教风俗,信仰涣散。为了找回正统信仰,瓦利远赴麦加研习经书,把所学内容带回印度,驱逐了混入伊斯兰里的印度教元素,回归阿拉伯传统。巧合的是,同一时期,沙特的瓦哈比教派兴起。
印度的毛拉哈兹拉特·纳诺塔维(Hazrat Nanautavi)和拉什得·阿瓦德·甘格里(Rashid Ahwad Gangoli),受瓦利·阿拉的启发,于1866年创立了德奥班德教派。
莫卧儿末代国王遭到废黜后,这部分人放弃了参与政权的想法,全身心投入到精神信仰世界。德奥班德派在文化上反印,在政治上亲印,跟甘地的民族主义势力保持合作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,甘地发起反英抗议,德奥班德派积极配合。国际大环境也十分有利,加入德国阵营的土耳其哈里发下达教令,号召全球穆斯林,跟英国作战。德奥班德派试图谋划大规模暴动,前往土耳其联络,请求支援,信息情报写在一幅绢书上,但被英国间谍截获,暴动计划胎死腹中。
在政治风云变幻中,德奥班德派坚定地站在甘地一边。当印度反摆脱殖民,获得独立后,德奥班德派在政权体系里享有特殊待遇,穆斯林习俗和律法不受政府干涉,甚至一夫四妻制这种落后制度也保留了,没被废除。
德奥班德派后来在巴基斯坦开办学校,发展势力。他们的学校仿佛仍然处于中世纪,课程跟现实脱节,天文学止于托勒密的地心说,几何、医药学完全是古代的,学生必须掌握阿拉伯语、波斯语、乌尔都语,阅读《古兰经》原文。美术音乐课程没有设置,因为这些东西扰乱心智,无助信仰。有些孩子5岁入学,直到二十几岁才离开。
童年在这种环境成长,不难成为宗教狂热分子。当苏联入侵,阿富汗难民逃到巴基斯坦,德奥班德派收获了大量信徒。从中央高官到地方大员,塔利班的官僚队伍大半来自德奥班德的学院。1998年塔利班攻克喀布尔,组建第一届政府,内阁有8名成员是德奥班德学院的毕业生。他们执行最严酷的教法统治,停止娱乐活动,商店、旅馆、汽车站不能放外国歌曲。
《无规则游戏》,塔米姆·安萨利著,钟鹰翔译,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11月版。
当下阿富汗的政治力量分为三个,西化派,世俗本土派和宗教极端派。今天,能够跟宗教极端派死战到底的只有世俗本土派。马苏德的儿子宣布誓死不向敌人投降,他带着本族塔吉克部落,回到老根据地潘杰希尔山区,打游击战。北方联盟的元老杜斯塔姆,也准备向塔利班反攻。
而那些西化精英则无能为力,只能在塔利班的威慑下苟延残喘。阿富汗的教训表明,没有强大的力量作为后盾支撑,文明也会非常脆弱。现代人所热爱的生活,需要非常高的成本去维持。这一成本既包括物质上的,更包括精神上的,而文明之树必须时不时有爱国者和暴君的鲜血浇灌以常青。
作者 | 柳展雄
编辑 | 走走
校对 | 赵琳